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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文学
四姓人家
 
(摘选自长篇小说《六如轩》第二章)
□曾志平
  香州市行政中心,很是气势非凡。它座落在一个小山包上。坐北朝南,三栋大厦成“品”字型摆在一起:正中那一栋,是9层高,两条足有50米长的连廊,接驳着左右两边分别是8层高和7层高的两栋大厦,非常的雄伟,非常的气派……三栋大厦中间,有一个约一万多平方米的斜坡形空旷地坪,正中央是一个足有三百万平方米的花坛,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围绕花坛的大通道,形成一个大大的椭圆,椭圆南边的两侧是两座人工堆垒起来的假山,山上栽种着紫荆花树,一年中有一半多的时间开放着紫红色的花朵。尤其是“清明”前后,花期正盛,色彩缤纷,像是缅怀先烈的英雄事迹!假山地上,绿草如茵,蔚蓝蔚蓝的。假山边缘是方方正正的围墙,绕着大街走。围墙四周,也是一排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它和假山上的紫荆花互相映衬,斗丽争  妍……把整个行政中心打扮得既壮严肃穆,又五彩缤纷。行政中心的正门外是60米宽的大道,大道南面是人民广场,占地足有5万多平方米,也是方方正正的。人民广场的大面积地板上平铺着大理石。广场大理石的地下面,铺了二条彩灯,晚上亮灯煞是好年看。广场四角,有数十条高大的华表、水柱。在广场的正南边,有一个高约一米的大舞台,气魄轩昂,与行政中心的正门及正中的9层高大楼,隔路相对,彰显着这一方风土人情的文明气派和对已有的小康生活的满足与张扬!
  曹路祥是行政中心里的企业管理局的副局长。企业管理局就设在行政中心西边大楼的六楼里,曹路祥的办公室在正南面。他分管局务经济、企业管理,还兼任着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每逢星期一,他会准时来这里上班,办公,处理公务。他集官、商于一身,掌管着财务大权,为很多人所羡慕,所眼红……
  今天是星期六,“春分”时节,春光烂漫,生机勃勃。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各行各业都在为新一年的工作开好局,起好步而忙碌着。曹路祥也不例外,他要安排全年的工作目标,制订各项有关经济往来的预算以及企业管理的相关制度……回到办公室,看见台面上放着一封信。他拿起来一看,竟是自己十多年前在农村驻队时那个有一段特别情感的姑娘的来信。他立即撕开,阅读起来……
 
  曹局长,曹总,曹大哥:
  好久好久不见了。现在,你当了官,又当了大公司的老总,是双料老板,是身兼要职的名人了……我还是称呼你“曹大哥”,觉得这样更亲切!
  告诉你,我们家现在也有一件大好事。新建了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是良奎哥哥赚钱盖的。春节的时候,举办过新居入伙仪式,宴请过亲朋好友。“好事”做过了,现在虽然是“马后炮”,请你抽时间来看一看,分享一下我们的劳动成果!一家人都很想念你!
  人生如梦,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我还在苦苦探索,我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前途?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感想,写了一首有感而发的小诗,发表在《羊城晚报》花地副刊上,剪贴在后面,请你雅正。
  你可以抽时间来看看我吗?可能我有点过份了!你是父母官,我是老百姓。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成是兄长,命运同根,所以敢于语无伦次!
  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的文章,觉得你对经商办企业有独到的见解,你在这方面也做出了示范。我很想学习经商做生意,恳请你能够带动我、帮助我!
  见笑了!无论如何,请抽出时间来看一下,我好想你!
  致礼
 
                                                   云秀    1993年“春分”
  信的后面,有一页信笺,上面有一首剪贴的小诗:
 
探 索
  面对着深邃的夜空,
心中的话儿很多,很多,
                      人生的前途似变幻的虹采梦影。
啊……
不必说,不必说!
看天上的星星聚集在银河里,
闪烁,一颗,两颗……
只要这星星还在天上闪烁,
就不必害怕人生的坎坷,
让别人去追求生活的享受吧,
我的使命却永远是
在生活的长河中探索。
※※※
面对着静静的小河,
美好的愿望很多,很多,
追逐着梦一样的人生前途。
啊……
不必说,不必说!
看天上的星星倒映在小河里,
闪亮,一颗,两颗……
只要这星星还在河里闪亮,
就不必担心岁月的蹉跎。
让别人去作生命的奴隶吧,
我的使命却永远是
在命运的征途中探索。
※※※
经风雨,见天虹,
有追求,显梦影,
地平线上横亘着青山绿水,
我在那崎岖羊肠小道,
苦苦探索……
 
  曹路祥凝视着那沉积着人生苦涩的诗句,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他脑海中跳跃出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一头油黑的秀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眼角里荡漾着花静水流的美丽,加上胸前两座结实的驼峰,真是人见人爱……他回忆起了与她相识相处相知的许多往事,回忆起了那记忆犹新的下意识的过失种下来的长时间无法解开的心结,似乎系得更紧了……
  那埋藏在曹路祥心底快十年的歉疚的情结,时时在冲撞他的心灵。对于那天晚上下意识的动作曾经给黄云秀造成什么样的感觉,她会怎么样评价自己的行为……他不得而知,而曹路祥自己却是非常地内疚。他时时记起,无法解脱!现在,他看完黄云秀的来信,不由自主又一次回忆起自己跌宕起伏,多姿多彩的人生,那充满危情的人生经历!
  曹路祥今年50岁,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他走过的道路十分曲折而且极富传奇色彩。就在前不久的一次高中毕业的同学们春节聚会时,看见今天的曹路祥那么春风得意,光彩夺目,很多上完大学分配在外地工作的同学都大惑不解!在班主任陈东山老师的提示下,曹路祥只得向老同学们来一番自我介绍式的演说:“我的前半生过得很好,真似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总是考第一。高考成绩也应该非常好,但就是不能上大学!因此大病一场,起死回生。不过,有惊无险!我曾经流落街头做过水泥水工,上山割草打柴维持生活……后来,又说我是保皇派被剃光头关进牛栏……哦,陈东山老师,也曾经被剃光头关进了牛栏。在牛栏里有什么样的感受,精神折磨是多么痛苦,没能经历过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后来解放了从牛栏出来,我当了逍遥派……又后来,农科所解散,我第二次上山下乡当知青!”
  曹路祥讲着,眼睛里闪着泪花,声音吵哑,他喘了一口气,停了好久,才又继续说下去:“我的人生是30岁以后才峰回路转的。先是被农业局招聘为推广农业技术的技术员以工代干,后来改革开放了,我快到40岁的时候,碰上广东省招考农业技术干部的好时机,我算是自这成才,考了个全省第二名,由国家农工转变成了国家技术干部。八十年代中期,到香州大学读大专函授班,拿到大专文凭,也算过了高等教育的门坎!在充满变数的竞争中,一路提升,竟奇迹般地当上了处级领导干部!真的,高考的时候,我是无缘无故地名落孙山。为了生存的需要,我当时只追求有份安定的工作,能够解决温饱,那时候,做梦也不敢奢想当官……”
  班主任陈东山老师接着曹路祥的话音说:“我记得,你们班一共41个毕业生,今天到会的有35个。你们当中有工程师,有副教授,有处级干部,有科级干部,也有一般员工,还有个体户老板。当年,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们之中,有人参军,有人当工人,有人当知青……上大学的同学,我记得是17个人。那阵子他们算是人间骄子!而30年过后,走到今天,大部分也都是平平常常。人生前途是不确定的,完全依靠自己去把握,去争取!似曹路祥那样,大家看到了,你们这一班同学中,30年前,他是最优秀的!现在还是他最优秀!而再过10年,20年,你们再聚会的时候,到底是谁最优秀,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陈东山老师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下去:“我今年65岁,退休后学校聘请我继续任教。教书生涯足足40年。优秀的学生很多,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我经历过旧社会,新社会,解放前,解放后,见识过难计其数的风云人物。这里面的许多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可以说是人生如戏。就说我与曹路祥,师生一场,命运各有不同。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也不明不白地被说成是反动学术权威,成为牛鬼蛇神,也剃光头,被关进牛栏!城区文教卫生战线的牛栏里关有二百多人,我在那里见到曹路祥,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曹路祥竟也当了官,谁能料想得到?所以,命运,前途,的确是变幻莫测!不过有一点却不会变,就是在落难的时候要看得开,守得住,才有前途!像古人说的: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外云卷云舒。只要紧跟时代潮流,抓住机遇拼搏。天道酬勤,好人总会有好报应!”
  现在,回味着同学们聚会的场景,曹路祥手里捏着黄云秀的来信,耳朵里回响陈东山老师说的话音。他心潮起伏,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左右人生前途的可变因素的确是太多了!”
  曹路祥把办公室的房门关好,回忆的阀门畅通,如烟往事,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又历历在目……
 
  曹路祥思绪澎湃,激情汹涌。他走向正南的窗台,对着人民广场的表演台凝神贯注。在阳光下,那闪闪发亮的华表柱子……当他的眼光收回来,落在那条市行政中心大门外的康庄大道时,他暗自思忖:“人生道路如果也像这通衢大道一样平坦无垠,就很可能会因速度太快而撞车……”
  黄云秀的来信似电闪一样使曹路祥回忆起来,他在参加路线教育运动工作队时经历过的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曹路祥在效区南坑村当知青的时候,那一年,正是农业学大寨运动最高潮。为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展了大张旗鼓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在市委组织工作队的时候,要求在知青中挑选10个人参加。由于李俊泉副区长的提议,曹路祥幸运地被选上了。他参加了香州市委的路线教育运动工作队。当时,按照李俊泉的指示,曹路祥是用双重的身份到市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驻村工作队队员,也是农业局派出的农作物病虫害测报专业的技术员。他要求曹路祥在做好路线教育工作队工作的同时,做好水稻三化螟虫害防治的预测预报工作。
  曹路祥记忆犹新,在工作队进村的第一天,当他背着行李包跟着黄岗村大队党支书走到住地的时候,真是傻眼了。尽管门楣上清清楚楚地用红漆书写着“文化室”三个字,里面却是猪栏粪间一样脏。房门没有关,里面正有两条小花猪,靠墙横躺着。乱草碎纸,夹杂着石块瓦片,满地狼藉,猪屎狗粪,星罗棋布。有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直冲他的鼻孔。曹路祥心里叹道:“这样的房间叫人怎么住啊?”曹路祥探问村支书:能不能另外找一个房间或者是找一户人家搭个铺位……
  村支书姓洪,叫洪春珠。他极难为情地摇头晃脑地说道:“难哪!另找房间?生产队就只有这么一间空房子。搭铺嘛,没有社员肯的。如今社员群众对上面下来搞运动的工作同志感情不怎么好。谁肯惹这个麻烦,空出床铺来让你搭呢?不要说搭铺,就是搭伙食也难的。只有我们当干部的才肯吃这个亏,你也只好到我家去搭伙食了。吓,这个队长也真操蛋!三天前我就叫他安排人打扫这个房间了,他竟当耳边风!现在半早不晚的,社员们都开会去了,去哪里找人来打扫。
  洪春珠支书毕恭毕敬地对曹路祥诉了一番苦,说得曹路祥心里痒痒的怪难受。想起革命前辈到农村工作的艰辛,他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懊悔刚才不该给支书出难题。
  洪春珠支书说是有事先走了,曹路祥只好自己动手清理起房间来。
  曹路祥用嘴吹吹那满是尘埃的书台桌面,把背包往上放好,卷起袖子准备打扫房间。
忽然,洪春珠支书又转回来,对曹路祥说:“你对面这一户,是四姓人家,背景很复杂。你要注意和他们划清界线,站稳阶级立场!……”
  听洪春珠支书那么说,曹路祥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抬眼看看对面的农户,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并不在意。于是,一心一意清理房间,打扫房子。
正忙的时候,来了一个四十多岁清瘦的女人,穿条黑裤子,穿一件黑色斜襟唐装衫。一头乌黑的短发,慈眉善目的,说话细声细语。她告诉曹路祥:她就在对门住,名叫汪玉霞,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去开工。
  听说曹路祥是新来的驻村工作队同志,要在这文化室里居住,她便回家去拿了扫把、粪箕、铁铲来帮忙。她手脚麻利,干活轻快,不一会便把房间清扫干净了,还回家去打了桶水来抹了床和台凳。她不多说话,干完活后便即刻告辞。曹路祥迭口连声感谢她。她却只是淡淡地笑一笑,赶快向对面的家门走去,忽然又转回头来轻声说:“缺茶少水需要什么时,尽管喊一声,我们会送过来。”曹路祥目送她回家后,心里莫名地想:“这样一个好邻居,为什么是历史背景复杂的人家呢?”
  太阳下山的时候,洪春珠支书来叫曹路祥吃晚饭了。他走进门来,看见已经改变面貌的文化室,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特别强调地说:“你对面这一户是个牛鬼蛇神窝,出身关系很复杂!户主洪山仁,虽然是贫农,可是已经蜕化变质了。娶的老婆汪玉霞是反动派的家属。她原先的丈夫逃跑在台湾,哥哥在香港,是个特务嫌疑分子。她是特务帽子拿在手上,可戴可不戴帽子的坏分子。虽然没有戴上去,我们内部也是把她当成特务分子对待的。她没有生育,收养了个外甥女儿叫黄云秀。她父亲叫黄素,是大名鼎鼎的右派分子,她母亲也是地主女,在反右斗争中上吊死了,自绝于人民。还有个青年叫叶良奎是洪山仁的堂表外侄,是个地主孙。”
  听洪春珠支书这么一介绍,曹路祥心里滴咕起来了:这样的坏分子家庭,却怎么那么热情?
  曹路祥在想:也许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吧,阶级敌人总是在讨好人……不是说化成美女的毒蛇更毒辣吗。
  曹路祥面对着“家徒四壁”,想到用水,不知如何办好?
  尽管曹路祥心里不乐意,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还是硬着头皮跑到对面的四姓人家去借水桶。
  曹路祥走进四姓人家屋里来,只见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特别醒目。它好像是有意识在显示主人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是热爱的。靠墙边铺了一张木板床,还有一张六脚台。台面上有一株水横枝供养在一个装过腐乳的广口玻璃瓶里。修剪得很精致,宛如一座碧绿的山丘座落在平湖之中,凭借一杯清水生长、竞秀!床头半壁还吊着个木箱书架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书籍。左边那间正屋(看样子,就该是汪玉霞母女的卧室)一张老式床,一个老式衣柜子(据说都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家具)。此外,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虽然放置得有条不紊,但到底房小物多,塞得满满的。看上去,给人一种拥挤凌乱的感觉。
  曹路祥心里嘀咕:这样的农户,一派忠厚老实的样子,说他们是坏人,横看竖看都不像。
  曹路祥心中有些不平了,觉得给他们一家戴上“牛窝蛇洞”的帽子,也可能有点儿冤枉。他又一次感觉到,人世间,到处都是许许多多令人难于理解的事情!
  四姓人家的主人洪山仁,土里土气的,五十刚出头,却已经有点驼背了。弯着身躯,满头白发,淡淡的眉毛,厚厚的咀唇,古铜色的脸额上刻着三条硬硬的横纹,还有满脸的都是粗粗的深深的皱纹,就像松树皮一样粗糙,一样刻板。热天里,他总是穿条扭浪牛头裤,赤条条地光着上身。凹下去的皱皱的肚皮,骨突着厚实的胸脯,肌肤紫得发黑,只有手臂上那突起的肌肉,却还令人可爱。他朴实勤劳,一年四季,从冬种到夏种,从春收到秋收,几乎总是从犁上赶到耙上,从地场上赶到睡床上。每天早晨起来,光着脚板下地,大田小田,旱田水田,从早到晚,忙个两头黑。一年三个农忙时节,歇牛不歇人,臭汗和着稀泥糊得一身一脸,鼻子眼睛都没了。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他那昏浊的眼睛里,白眼珠上挂着浅浅的红丝,黑眼珠上挂着薄薄的黄幔。天黑了,别人都收工了,他还要到田头地尾走一圈,把田缺口堵好,把别人丢下的农具拾回来……他干的活儿比别人多,可拿的工分却比别人少。尽管身强力壮,终年不闲,他手头却很拮据,常有经济危机。有一次,他穷得连买烟丝、盐马的钱都没有了,来向曹路祥借5元钱。站了老半天才在他那厚厚的咀唇里慢慢腾腾地吐出来那句关于借钱的话:“身上带得有钱无?能不能通融一下子,借我5元钱?”
  曹路祥借了5元钱给洪山仁,过了个把月,洪仁山才归还。他再三的道歉,好话说了大半箩。洪山仁这样子,倒使曹路祥听得很难受。
  曹路祥想:这样一个老实农民,土改“根子”,只是因为娶的老婆是地主养女也可能是地主婢女“文革”以来就背上了黑锅,成了“二等社员”了,真是不可思议……
  洪山仁的老婆汪玉霞,她是这么一个人,村中老少都夸她!她从来都不惹事生非,不跟村邻吵架,也很少出门上街。她料理家务妥贴周到,对丈夫关怀,对一双并非自己亲生的儿女疼爱有加。她把整个家庭理得和和睦睦,齐齐整整。她本姓叶,是难民的女儿,在日本侵略香港时逃难过来的,大地主汪明轩收养了她。解放前夕汪明轩逃到香港去了,有人说他在香港做生意,也有人说他当了国民党特务。
  那一年,汪玉霞的胞兄从香港过来登广告找到了这个妹妹,认亲后还回来过几次探望她。
  “文革”清理阶级队伍那一阵,不知从那里吹来的风声,说汪玉霞的哥哥从香港过来了,他找胞妹是为汪明轩穿针拉线的,是在搞特务工作……于是乎,汪玉霞便挂上了“特务嫌疑分子”的牌子,关进了“牛栏”……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公开的“阶级敌人”了。
  四姓人家的青年叫叶良奎,已经二十多岁了,他想结婚,可就是找不到对象。他样子不算丑,长得四平八稳,结结实实的,加上心灵手巧样样精通,是全村中屈指可数、有口皆碑的能人。只可惜,有一只眼睛瞎了,使他破了相……
  叶良奎为生产队种的中药材“生地”,收成后经过加工制成“熟地”,产量质量都是上等的。因为叶良奎的贡献为集体挣得了大笔收入,使生产队的分配水平比相邻生产队高出一倍多。公社里召开发展多种经营交流会,公社王书记却不同意他去介绍种植经验。说他阿公是地主,根不正,苗不红,不能登“无产阶级的政治讲台”……
  村里也有不少人对他看不惯,认为他孤傲、清高。确实,叶良奎很少与其他青年同伙吹牛谈天,也很少向生产队干部拍马溜须。对人对事,他有自己一套独到的见地。他总把话装在心里,从来都不去高谈阔论。他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每天大早起床,塑料凉鞋一蹬,就到自留地转上一圈。因此他家的自留地一年四季都是生机勃勃的。
  叶良奎是个老牌高中生。尽管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年年考第一,奖状一大叠,但就是不能升大学。回到村里来,吃苦耕田,做得比人好,也不能受表扬,就是因为他根不正!对于这一点,曹路祥认定叶良奎是自己的同类,心中暗暗地同情他,就是不敢向他讲述自己同样悲惨的遭遇,同样不公平的社会,只能享受不公平的结果!
  叶良奎正当青春年华,四时不闲,象头牛牯一样不知疲倦。开山挖沟,平田改土,筑路造桥,耙田犁地,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叶良奎心安理得地对曹路祥说:“鸡是啄来吃,鸭是含来吃,人是用嘴吃饭的。耕田种地也一样,能够吃饱饭,可以好好过!”
  但是,对于不公平的政治待遇,叶良奎却是非常地愤愤不平。他曾经这样对曹路祥坦诚心境:“当工人,当售货员,当赤脚医生,当民办教师,都是做工啊!说句时髦话,是革命分工的不同;说句俗套话,都是打工赚钱为生活,与当农民也差不多。青年人,不一定要进城闹革命,才算有前途!但是,像我这样子,没有做人的资格,没有做人的尊严,那才是最为可悲,最为可叹!”
  是啊!据说叶良奎原本是烈士的遗孤,但是却颠倒黑白,在一些干部的心目中,他叶良奎却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连做正常人的资格都给剥夺了。听过叶良奎关于自己身世的叙述,曹路祥也为叶良奎觉得可怜、可惜、可悲……曹路祥联想起自己特殊的身世,遭遇,两人相对而泣,各有心思,哭成了一团……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叶良奎愤愤不平地告诉曹路祥,他是革命烈士的亲骨肉,是给人陷害了,才不明不白地变成了“狗崽子”!
  谈话是从他那一只瞎眼睛开始的。他叙述说:1961年他母亲患水肿病,无营养,他想抓几个鸟蛋给母亲补补身体,爬上伯公树去掏鸟窝,不料,竟然摔了下来……虽然没跌死,却失去了一只左眼!回忆往事,叶良奎痛苦得哭了起来。他那只左眼荡漾着满腔苦汁,泡浸着灰晦色的眼珠子,在暗淡的电灯光下,黯然无色。那苦楚的情形真令曹路祥心酸!
  叶良奎告诉曹路祥,他父亲是革命烈士,叫梁强,1949年春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当时他还在娘胎里。外公姓叶,所以把他也改成叶姓。他母亲体弱多病,土改后,带着叶良奎投奔了舅舅的姨娘家,来到了黄岗村,跟着表姨过生活。经济困难的时候,表姨舅和母亲都先后死了,在叶良奎母亲快咽气时,她把叶良奎托付给洪山仁夫妇:“这崽子的父亲是为革命牺牲的,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请看在烈士的份上,把他当成你们的亲生儿女来抚育……”
  洪山仁哭着安慰叶良奎母亲说:“姑子请放心,反正我们也无儿无女,我们一定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子女抚育成人!”
  叶良奎母亲命令叶良奎跪到洪山仁夫妇面前,听见儿子对着洪山仁夫妇叫爸,叫妈……然后才合上眼!
  ……这样的故事,真叫人催哭,断肠!也令人十分敬仰、钦佩!
  四清运动时,叶良奎父亲的战友张靖当四清工作队总团副团长,了解到叶良奎是自己战友革命烈士梁强的儿子后,曾经打算要给叶良奎落实烈属遗孤的政策。不料还未来得及办妥,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张靖副团长也被打倒了,叶良奎那光荣牌还没挂上就给砸碎了!现在,叶良奎的额头给贴上了‘地主孙’的标鉴,连做人的基本资格也给吊销了!
  叶良奎痛苦地结结巴巴地对曹路祥说:“我父亲当共产党,为革命而抛头颅,洒热血!他一定想不到,革命成功后,他的儿子竟会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叶良奎讲得泣不成声,曹路祥也听得心酸肠断,他联想起自己不平常的遭遇,那被冤枉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冤案,莫名其妙的“小流氓”诨号……他们之间似乎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因而曹路祥陪着叶良奎流了不少眼泪。
曹路祥与叶良奎算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后来,平反冤假错案清查活动开始了,曹路祥曾经帮助叶良奎给时任城区区委副书记的张建明写申请,要求叶良奎落实政策。在张靖的帮助下,叶良奎父亲的烈士身份很快得到确认,叶良奎获得了烈属的荣誉和优抚待遇。从此,叶良奎把曹路祥看成是世上挚友,人间知己……
叶良奎除了眼睛残废之外,还有一个突出的缺陷:说话结巴,咬字不准。他告诉曹路祥,正是这个可恶的缺陷使他得罪了洪春珠,把“洪支书”洪春珠叫成“风吹竹”。“风吹竹”,两边倒,是立场不稳的代名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多人认为“风吹竹”确实很符合洪春珠的为人。因而你喊他喊,真的喊成了村支书的外号。当洪春珠支书被人那样子乱叫喊的时候,心里十分恼火,叶良奎说:“你给洪春珠起的这个雅号儿,也够恰切!既谐了音,形态特征也很象。你看他,四十多岁,身高一米七,苗苗条条的,头发软软的,说起话来前俯后仰,摇头晃脑,的确象棵哪边风大哪边倒的风吹竹。眼睛又势利,看人看样看脸色,对上对下,对官对兵不一样,个个投好,左右逢源。这种性格不是风吹竹是什么?”
叶良奎却不同意曹路祥的评说。他反驳说:“村支书,自有他做人的准则。当个小小的村官,吃官饭,不看领导眼色,不听从指挥,不随风转,肢根就站不稳。这个支书就当不成!”
听见叶良奎那么说,曹路祥也不好争辩。他心里说,糯米煮醋,各人意思,说不清谁对谁错。
 
那一年,农村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四姓人家成为出头鸟,叶良奎挨批斗,还因此而坐牢。留给曹路祥最为深刻的印象,是叶良奎那实事求是,敢作敢为的叛逆精神……
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要求人民公社社员割去各家各户私有生产的尾巴。公社党委开动员大会,规定社员每户养生猪不能超过两头,养母猪只准一头,鸡、鹅、鸭三鸟,按人口平均每人不能多于三只。违反这个规定罚款,超养一头猪罚款五十元,超养一只三鸟罚款五元;所有罚款由生产队记帐,年终分配统一扣除,结余户扣钞票,超支户扣粮食。
这个“割尾巴”的规定,搞得满村风雨,农民骂声不绝。霎时间,鸡飞猪叫,全村乱成一锅粥。大伙都认为这个做法太过火,这样的规定伤民情。公社党委王书记却说这个规定特别好,村民闹起来,是触及了资本主义的灵魂好“斗私批修”。他再三要求驻村工作队员及大队干部门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和反攻倒算。
叶良奎把家里超养的鸭仔拿到河边去放生,开玩笑地结巴着说:“堵,堵了资本主义的路,鸭,鸭仔可要自己寻生路!小,小鸭仔呀,不,不是我不爱你们,是,是公社书记不准喂养,你们,自,自己寻生路去吧。愿,愿上帝保估你们。”
也真有那么凑巧,叶良奎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好公社王书记从河边路过,听见了这一段人与鸭的对话。他立时横眉怒目,要把叶良奎树为反面典型,要求洪春珠立即行动,组织批斗叶良奎的大会。
洪春珠支记看见王书记那么严肃认真,也紧张起来,他说:“叶良奎放生鸭仔说的话是开玩笑。”
王书记更加脸色阴沉,他一拍大腿,说:“地主孙公然搞封建迷信攻击共产党,这不翻天了!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批促大干。就是要以实际行动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今天下午就开批判斗争会,批臭地主孙叶良奎!”
就这样,王书记一句话,叶良奎成了资本主义复辟的代言人。
  农村中,村民之间总有一些过不去的所谓“仇人”。在批斗开始以后,不一会,就有人上去打了叶良奎二巴掌。曹路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反对批斗叶良奎,却又不敢发表异议。他知道抗争是多余的。他想走开去,却又不能够,因为是工作队的驻点干部,他必须陪着王书记他们去“审问”叶良奎,去呵斥那莫名其妙的“罪犯”。
曹路祥心乱如麻,坐在陪审席上,猜想着叶良奎是怎么去承受这惊涛骇浪……
叶良奎背着双手,沉默地站在台上,目不斜视。他那高傲、冷漠的形态更惹起王书记的无名火。他呵叱的声浪渐次升级,简直震耳欲聋。
  “你说!为什么咒骂共产党。”王书记擂着桌子喊。声声催逼,叶良奎并不理睬,他翘首挺胸,硬是一言不发。忽然,洪山仁大伯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老泪纵横地跪倒在王书记面前,哀求道:“王书记,开开恩吧!不要批斗阿良奎。他才二十多岁人,老婆都还没有娶。脸皮撕破了,还怎么做人呢?放生鸭仔是我叫他干的,罪责在我,不能责怪阿良奎。批判我,斗争我,坐班房,我都去!只求放了阿良奎。”
  看着满头白发的洪山仁大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在那里哀求,曹路祥心如刀割,觉得这画面与社会主义农村太不相称了!
曹路祥觉得眼睛里涩涩地好象要漾上一层水来。蓦然间,他听见了王书记呵呵大笑。曹路祥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涌起鸡皮疙瘩。他可真难受!
  只见王书记冷笑过以后,大声地说:“哈哈!老家伙真不通情理!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怎么能够由你去顶替阶级敌人呢!”
洪春珠支书言不由衷地帮着腔说道:“你老家伙不要有自来红思想,以为你出身贫雇农,就什么也不怕!”
洪春珠支书说完之后,站起身来,侧头瞄瞄王书记。然后他走向洪山仁,又一瞥王书记的脸色,然后一把拉洪山仁起来,推到台下去。
  王书记继续大声地批判叶良奎:“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我们要从阶级烙印的高度去检讨错误,端正态度。不破不立,只有割掉资本主义的草,才能长好社会主义的苗!”
  叶良奎愤怒地瞪着王书记。他咬紧牙关,揣着拳头,浑身在颤抖。只见他脸肌一阵抽畜之后,蔑视地扫了王书记一眼,然后扬首狂笑:“哈哈!哈……”
  叶良奎的笑声里音调凄厉,带几分辛酸,万分无奈。
  曹路祥惊呆了!他真担心叶良奎会因此患上精神分裂症。
  一阵子时间过去之后,叶良奎又恢复了常态,痛苦地瞄了曹路祥一眼,便把头低了下去。这瞬间的一瞥,曹路祥看见了他那只灰晦色的眼珠里埋藏着的是无限的苦楚!
  黄云秀站出来说话了,她用质问的口吻对着王书记说:“阶级烙印?他父亲是革命烈士,无产阶级烈士的烙印,怎么成了资本主义的草?”
  她声音不大,却落地有声,把坐在审判席的人们问得目瞪口呆,脸脸相觑!
  王书记有点理屈词穷,他歇欺底里地大声呵斥黄云秀,说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哼,我是中国公民,我有说话的权利!”黄云秀毫无畏惧地顶道。
  这可把王书记气坏了,他跳起来,伸手指着黄云秀,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你想捣乱吗?你给我滚出去!”
  “我偏不走!”黄云秀傲慢地摇摆着脑袋。那金耳环晃动着,闪烁着道道金光。“大不了一起站台,挨批斗!我不偷不抢,行得正,企得正,怕什么!”
  叶良奎苦涩地摇摇头,转身推了黄云秀一把,哀求般地颤着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们走吧,何,何苦灯蛾扑,扑火,自,自讨苦吃!天,天塌下来我会顶着!我,我父亲死都不怕,我,我还怕什么?”
叶良奎说着,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这男子汉的伤心泪震人心弦,令人心碎。曹路祥再也忍不住了,他急忙起身,装着去小便的样子,躲到了小便处去,让那眼泪放肆地流出来。为叶良奎,也为他自己!
  好一会儿之后,曹路祥从卫生间出来。当他回到批斗会现场的时候,只见怒极的叶良奎奋身跃起,对准王书记的鼻梁就是一拳。
王书记没有防备,立即倒在地上,眼镜被打碎了,鼻血如涌泉一样流了出来。
批斗会一阵大乱……
  当天,叶良奎就被抓进看守所去了。这个批斗会使曹路祥记忆特别深刻,永生难忘:匆匆开场,打斗一翻,草草收场。叶良奎打了王书记一拳,被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四姓人家的小姑娘黄云秀,与曹路祥的关系最好!但是,第一次见到黄云秀的时候,他真的傻眼了,以为是撞了鬼。因为她的长像与邻居的女孩子何少英太像了,相似的年岁,相似的身材,相似的脸蛋。因为高考时候的死结,他讨厌她,从不正眼看她。也因为黄云秀酷像何少英,也一样受曹路祥的白眼。后来,黄云秀的天真无邪倒把曹路祥给打动了,使他对她慢慢地好起来,发展到亲密无间。曹路祥把她当成小妹妹,而黄云秀更是把他当成兄长,老师,恩人……曹路祥每次看见黄云秀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瓜子脸,都会认真地审视,欣赏黄云秀她那适中的身材,白净肌肤,短短的剪发,随意的刘海,白里透红的脸蛋。见了人总是不正眼相看,表现出来羞答答的样子,更是让人喜爱。对于她那不与一般姑娘的装扮,曹路祥初来也觉得有点古怪,有点另眼相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竟明晃晃显赫赫地戴着金光灿烂的金耳环,叫人看上去很不顺眼。曹路祥以为是家庭环境把她扭捏得变了形,变得这等古董!
  后来,当曹路祥了解了她戴耳环的缘由以后,便对她肃然起敬了。
  听黄云秀说:这耳环是她父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传家宝。她生母姓杨,原先是地区文化局的干部,她生父叫黄素,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他们都在黄岗村搞过土改运动,是洪山仁家的三同户。反右派运动中,她母亲先被错划成右派分子,后来又牵连到她父亲。为了保护父亲,母亲单方宣布“离婚”,把刚出生才五个月的黄云秀送给洪山仁夫妇寄养,留下这对金耳环,说:“这对耳环是孩子祖母留给她父亲的传家宝,是她父亲与我订婚的唯一信物。你们日后带上她去找黄素,他一定会报答你们养育女儿之恩!”当晚,黄云秀的母亲跳江自尽了。
  黄云秀母亲这么一死,又给她父亲增加了一个罪名,说他指使老婆自杀是自绝于党,是对抗运动,罪加一等,被划成为“极右分子”,被开除党籍、队籍,遣返回老家当了农民……
  黄云秀父亲不熟识农务,在农村里过着艰难贫困的生活,有心而无力报答洪山仁夫妇养育之恩,只好含着眼泪对女儿说:“你就跟着山叔他们过日子吧,权当爸爸也都死了……戴上这对金耳环,作为永恒的纪念,算作对你生母的报答!”就这样,黄云秀遵守父训戴上了金耳环;正因为这等做法,有的人说她是右派分子的孝女贤孙……
曹路祥了解黄云秀的身世后,同情她,理解她,也更同情同姓人家的一家人。
  曹路祥清楚地记得,他刚到黄岗村的时候,黄云秀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那一年她初中毕业。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考上高中。
  黄云秀告诉曹路祥,她很爱学校,很尊敬老师。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参加了全市少年诗歌创作朗诵比赛,她创作并朗诵了一首诗歌,题目叫《校园遐想》,得了一等奖。她为此而感到自豪和骄傲,她曾经好几次把那首得奖诗歌绘声绘色地朗诵给曹路祥听:
 
校园遐想
 
今天,我站在学校的门前,
多少激情在胸怀中迴荡……
※   ※   ※
是谁使我们变得坚强?
是谁使我们健康成长?
是谁使我们明白了生活的真理?
是谁使我们懂得了为国争光?
是谁使我们明白什么是爱憎分明?
是谁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是远大理想?
是学校,
是老师,
是伟大的导师毛主席!
是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是学校的课堂,
是农村的田庄,
是城市的工厂,
使我们焕发出青春的光芒!
※   ※   ※
美丽的学校,
培育人才的花园;
敬爱的老师,
辛勤的能工巧匠;
是您,教我们展开理想的翅膀,
是您,教我们展开理想的翅膀,
是您,用毛泽东思想把我们武装!
怎能忘怀
是老师
亲切地拍着我们的肩膀:
“伸出挚爱的右手,
牵出那炽热的理想,
用全身心的爱,
拥抱今天;
用全身心的爱,
迎接明天!
奋斗,为了坚实的前途!
奋斗,为了远大的理想!
牢记老师的教导,
牢记学校的希望!”
为了诚挚的真爱,奋斗!
奋斗,奋斗,再奋斗!
一往无前,为社会主义贡献毕生的力量。
※   ※   ※
热血在周身沸腾,
激情在胸中回荡,
我们壮严宣誓:
“放心吧,
我们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我们一定在天宇中展翅飞翔!”
※   ※   ※
生活,
学习,
看似平平常常,
实际豪情万丈。
明天,
我们将战斗在高炉旁,
让自己与铁水一块锻炼成钢;
明天,我们将斗在田野上,
给神州大地衣锦华装;
明天,
我们将荷枪挺立在海岸线上,
顶着狂风大浪消灭虎豹豺狼……
※   ※   ※
学习,
生活,
是波澜壮阔的战场。
也许我会在壮丽的长江三峡,
截断长江的滔滔江水,
让高峡出平湖,让神女会襄王;
也许我会到茫茫的戈壁滩上,
撩开祖国的万年衣裳,
叫荒野喷石油,叫矿石闪莹光;
也许我会当个白衣战士,
象白求恩那样鞠躬尽瘁,
让更多的兄弟姐妹身体健康;
也许我会在实验室里,
呕心沥血,为祖国攻克科学堡垒,
攀登在科技的珠穆朗玛峰巅!
我多么渴望做个人民教师,
象吐丝的春蚕,象燃烧的腊烛,
为祖国培养千千万万的栋梁。
……
平凡的职业,
伟大的理想,
让我们高举战旗,
奔向共产主义前方!
※   ※   ※
学习,
生活,
祖国啊!我的母亲。
我们为您奋斗,
愿把青春献上!
我们挥动彩笔,
描绘您的春天,
我们放声歌唱,
祝您繁荣富强!
我们的道路无限宽广。
我们的前途永远辉煌。
我们奔驰在阳光大道,
我们跨越了重崖迭嶂。
雄关漫道真如铁,
我们顶着困难上,
波折,
困苦,
艰险,
风浪……
任凭惊涛连天涌,
站稳脚根要乘风破浪!
胜利永远属于我们,
我们昂首阔步,永无阻挡!
※   ※   ※
学习等于生活,啊!
生活就是学习!
今天,
我们站在校园里,
向老师庄严宣誓:
“为了挚爱,
为了理想,
为了前途,
认真学习,
准备好了,
任由祖国挑选!”
  黄云秀为自己能写出这么一首诗而骄傲,而自豪!她给曹路祥反复朗诵,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曹路祥虽然并不赞美她的诗歌天赋,却也觉得一个农村姑娘喜爱文学喜爱诗歌也是一件大好事,他曾经这样点评她的那首诗:“你的诗歌,好的方面别人已经夸奖过了,我来说说不好听的!这首诗的****的缺点就是诗意不足,没有多少意境!太多的豪言壮语的堆砌反而破坏诗情画意!现代诗歌虽不似古代诗歌那样,有一定的韵律,对仗,但是,作为诗,意境是不能少的!”
曹路祥评说过后,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他怕打击黄云秀的创作热情,赶紧补充说:“你这首诗歌最好的一点就是真诚地歌颂年青人对理想的追求,对生活的挚爱!这一点是最为可嘉的!正是这种对理想美梦的向往和追求,造就了人才,促进时代进步!”
  听见曹路祥这样子的点评,黄云秀觉得很有道理。正是这种对文学的挚爱,使他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使他们来往得更加密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路祥对黄云秀的隔阂几乎是完全去除了,他俩就像亲兄妹一样亲密无间。黄云秀也很高兴有曹路祥这样子对文学修养有一定深度的人辅导文学知识,她经常把一些诗歌习作拿去请曹路祥修改。她曾经有好几次对曹路祥说:“我真想成为现代派女诗人!”曹路祥也鼓励黄云秀创作诗歌,赞美生活,开阔心怀,陶冶情操。曹路祥喜欢黄云秀那天真无邪的性格,黄云秀更敬佩曹路祥渊博的学识。他们和睦相处,经常促膝长谈。曹路祥记不清,数不完,有多少回,黄云秀捧着饭碗跑到自己的身边,边吃饭,边谈论人生、社会,小说、诗歌,谈论历史、展望未来……
曹路祥和黄云秀,似长辈与晚辈,更象是兄长与妹妹一样,亲密无间,和睦相处。后来,就在曹路祥要离开黄岗村的前一天晚上,竟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尴尬事……
  曹路祥思绪万行,回忆着在农业技术病虫害防治测报站的工作、生活……
  那时候,病虫害测报站设在远郊的锦龟洞黄岗村,他是兼职的病虫害测报技术人员,当时的正常工作是农村路线教育运动工作人员,至今已经8年了。
  8年时间里,他一直与进村第一天结识的四姓人家对他特别好。离开病虫害测报站那年春节后的一天,曹路祥先到菜市场去,买了一瓶金奖白兰地酒,两斤腊肠,包成一包礼品。在这新春佳节之后,他要送给那个对他工作过程中给予很多关照的四姓人家。
曹路祥在市场中买好礼品之后,又采购了米、油、盐等食品。他打算在离开那病虫测报站之前,再住上几天,处理好相关的工作,好头好尾,给接任人有个好印象。大概是九点多出发的,他蹬上自行车,向黄岗村飞驰而去……
  黄岗村在高榜山后面的锦龟洞,四面环山。因为在村边上有山丘很象一个大金龟,四面环山。因为在很久以前人们就传说这锦龟洞是风水宝地。金龟洞一共有六个自然村,有三四千人口。那高榜山下大金龟的脖子就是黄岗村的洪屋围,以洪姓为大姓。解放以来,历次政治运动都在这里办试点。尤其是农业学大寨运动,这里开展得轰轰烈烈的,在全省都有名气。现在要离开了,依依不舍的心情悠然而生,在去黄岗村的路上他还一直在想:要不要离开农业局?要不要离开这个刚刚给自己创造出“光环”的事业岗位?
  “还是换个环境好!”令曹路祥左右为难的抉择决定之后,他倒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春风得意马蹄疾。好像自行车跑得特别快,一会儿就离开了市区,来到了高榜山下。他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往上走,要爬过黄岗岭才能到达工作地点黄岗村。
  来到坡顶上,曹路祥停下来,认真地瞭望眼下那一个他已经工作过很长时间的山村。他一眼望去,那青山峻岭,瞒眼是绿浪翻滚的碧野林海:山腰里梯田层叠,稀疏的桃子果树,叫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有那些在农业学大寨中新栽种的绿肥植物山毛豆,长得十分茂盛。在春日里,山毛豆林的枝枝丫丫,显得还有一些残冬的味道。而那翠绿的山茶吐出嫩嫩的新芽,显示着生机勃勃,春意盎然。柔和的山风悠然送来春天的甜味,一会儿又吹来干燥的泥土气息。他再看天边,只见有一条淡淡的云彩在慢慢地飘移。往下看村庄,只见那条新开凿的河沟,开辟一样,把锦龟的脖子上斩断,而那条旧有的深绿色的山河道还是老样子,悠然自得地从村西出来,转了一个大弯,又从村东的山里出去……好美的山村,只可惜被那条学大寨中新开凿的河沟破坏了幽美,它象是一把银色的大刀,把黄岗村拦腰砍断。是它,好好地把黄岗村小学分离出去。璀璨的阳光洒落在广袤的土地上,使眼前的画图显得更加美丽又悲壮!这是曹路祥非常熟悉的河山景色,那依靠乡亲们勤劳血汉装扮的山山水水!
  曹路祥蹬上自行车,飞一般地从黄岗岭顶下来。那山坡,也真算陡。车子跑得飞快,快到坡底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块三角形的石块,右边就是一条沟。曹路祥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双手把握着自行车的把手,往左边一拐,前轮是避开了三角形的石块和小水沟,但是,后轮却不听使唤,给卡了一下。那惯性的力量也真不小。一个弹跳,把曹路祥给摔倒了。
曹路祥坐在路边,看着躺在路中间的自行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当他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到膝盖骨特别的痛。他卷起裤子一看,已经擦破了一层皮。好在还是天冷,他穿了两条裤子。
  曹路祥咬一咬牙齿,扶起自行车,看见缚在车尾架上的金奖白兰地酒还是好好的。他笑了,说:“还是四姓人家有口福!”
  在这个地方,曹路祥已经来回走过上午趟,摔跤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忍着疼痛,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看看车子还好,又骑上去,很快便到了黄岗村洪屋围。曹路祥直蹬自行车到曾居住多年的农作物病虫害测报基地办公室,那是借用的黄岗村文化室。他没想到,已经是中午了,村子里竟还看不见缭绕的炊烟,听不到喧闹的声响,全村静悄悄的!
  曹路祥停好自行车以后,走到文化室的窗前。他伸手一摸:嗨,锁匙还放在老地方!
  春节放假以后,曹路祥是第一次来这里。开了门,放下挂包,他环顾着室内的陈设。一切如常,都是那样熟悉,那样尘封不动。墙上还照样挂着一幅“学大寨规划图”,图中画着青山、绿水、农田,左下侧标记着一大串种植数字。曹路祥看着看着,心里一亮:一个漂亮的桃花源一样美丽的农村图画,梦一样展显在眼前。他那遐想的翅膀又在空中飞翔,在那挂图上模模糊糊地,飘飘忽忽地,好象彩霞缥缈,熠熠生辉,令人羡慕不已!
  曹路祥忽然看见桌面上有一份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以及一份《深入学习一号文件,进一步搞好农业生产实现增产增收》的文稿。他伸手拿来翻阅着,忽然觉得:这是一幅蓝图,是加快农村改革开放的蓝图!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蓝图!曹路祥又一次联想到自己的事业前途,设想着离开农业局以后的人生道路!
  忽然,曹路祥感到膝盖骨在痛,他的眼光急速地投向墙角边上:“呵,还在那里!”曹路祥忍着疼痛,走向那个保健药箱,拿出酒精和碘酒来,清洗了膝盖上的血迹。然后,洒上云南白药,用无菌纱布包扎好。
  看一看手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钟。曹路祥迈动蹒跚的脚步,走到窗前。忽然,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抬头看时,正见对面不远的路边篱笆盛开着几朵杂色的月季花。他忽然记起这样两句诗:“风吹月季满室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此时的情景,正好吻合!就在曹路祥准备做午饭的时候,一声银铃般的招呼,打断了曹路祥的思路:“哎,曹同志,你什么时候钻进屋里来了?”曹路祥回头一看,只见对面屋的黄云秀姑娘站在门口。“啊,靓女光临。”曹路祥只是笑一笑,那到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口。黄云秀是黄岗村的大美人,支部书记洪春珠评价说:“她是我们这山村中上下三十年首屈一指的靓女!”她有一头黑亮的短发,那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睫毛长长的,眉毛细细的,眼角里,荡漾着花静水流的美丽,奔流着青春单纯的热情和未来生活的憧憬。她的胸脯发育得特别完美,那高翘的乳峰深藏在衣衫里面,波涛汹涌,峥嵘斗艳。
  曹路祥面对着黄云秀,只见她那修剪得短短的秀发下面,耀眼地坠着的耳环晃动着,更引人注目。姣美的面容,突现着胸脯的两座结实的山峰,深埋在厚实的蓝色的衣衫里面。虽然脖子上的扣子紧紧的,还是遮挡不住那迷人的风韵。“刚到哩。”曹路祥高兴地说。“队里社员们都上龟背岭去修水库了。”“哦,去修水库啊!”“对。”黄云秀指了指墙上的蓝图,说:“洪支书讲,这是为黄岗村防范山洪的最有效办法。只有筑好这个水库,黄岗村才能实现改天换地!现在,大伙都在堤坝工地上紧张地施工呢,我是回来煮凉茶的。”
  曹路祥看一看挂在墙壁上的蓝图,说:“在这个蓝图上,好象没有水库啊。”黄云秀说:“这个蓝图最糟糕的一点就是破坏了风水。河溪拐弯,本来就是好风水。裁弯取直以后,每逢山洪暴发,就把我们洪屋围冲得七零八落!学大寨造成了山洪水害!现在,我们要在后山把龟背坑堵住,筑上一个水库。可以截断山洪,变水害为水利。”曹路祥说:“我正打算做午饭,吃过午饭后,我也去水库工地看一看。”黄云秀说:“到水库堤坝上去吃中午饭吧。那里是大锅饭,比你一个人开小灶,会好吃得多!”曹路祥说:“工地上有饭吃?”
  黄云秀说:“当然。没有的话,我那一份给你吃,保证不饿着你就是了!”曹路祥收起了准备做午饭的打算,拎上那个礼品包,交给黄云秀,说:“一点小礼品。礼轻情重,表示个意思!等下,我们一起到水库去。”黄云秀很高兴,接过礼品,说:“在龟背岭再见。你先走吧,我煮好凉茶送去。你顺便把这条竹杠带去。”曹路祥扛着竹杠,迈步在简易的备战公路上。他刚爬上坡,就迎面碰见叶良奎,他热情地结结巴巴地向曹路祥打招呼:“你,你也去工地吗?”叶良奎方方正正的脸膛上镶嵌着一个大明珠似的右眼睛,而另一个左眼窝却深陷下去,左额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印记着他那不平凡的痛苦人生。他的脸庞晒得黝黑,虽然还是春天,却敞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脯,整个身架俨然是一尊铁塔!浓眉大眼,加结实身材,要不是少了个眼球破坏了五官的对称性,他会是一个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他左手拎着两支打断了的钢扦,右肩扛着一捆卷了嘴的开山锄头。曹路祥在黄岗村驻点已经很久了,社员们都把他当成本村人一样对待了!曹路祥应和着叶良奎的话语,说:“是呀,去看看大伙。”曹路祥见叶良奎这个样子,笑着说:“你真像是农机站下来支农的铁匠师傅!”叶良奎朗声大笑,结巴着说:“我,我哪里够格当师傅?顶,顶多是个学徒。我,我这套铁匠本领是在劳改场里学的!俗,俗话说,打,打铁先得本身硬。要,要当个出色的铁匠,我,我还得再去学会几手硬功夫才够资格呢!哈哈哈!”叶良奎那朗朗的笑声,撒满了山谷。曹路祥听着他的说话,望着他大步下山走去的身影,心想:“他真是个汉子!被冤枉坐了5年牢,还无怨无悔,总是这么开心的!”转眼间,曹路祥登上了龟背岭。他举目四望:好热火朝天的工地啊!偌大的龟背岭被劈去了半边山脚,巍巍的大石砌成的大坝崛起在两山之间。悬崖上巨石翻滚,尘土飞扬;山那边银锄起落,火星四溅;大道火急地送往大坝上,土堆土,石垒石。仿佛已经看得见了大坝在一寸一寸地长高!还有那轰轰隆隆的爆破声,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嘿哟嘿哟的拉夯声,汇成了一支气势磅礴的雄浑交响乐曲,震得山摇地动。曹路祥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地赞美道:“好一幅如火如荼的会战图!”走上主坝,曹路祥看见洪春珠支书正和五个青年抬着一块大石,艰难地向前迈进。曹路祥刚走近他们的身边,突然“嘎叭”一声,中间那条竹杠断成了两截。曹路祥赶忙放下竹杠走上前去。洪春珠抡起拳头就擂在曹路祥的肩膀上,说:“嗨!老曹。你来了!现在可不是农业学大寨运动,我闪是在做补救工作。是为防洪修筑这个水库,你支持吗?”洪春珠支书把断的竹杠截子抛给曹路祥,风趣地说:“先拿筷子!”大伙被他逗笑了。曹路祥问:“又来抬吗?”“不,你们在后面撬!”说着,洪春珠支书把两条粗麻绳缚在石头上。曹路祥问:“是用绳拉还是抬?”“抬?只怕是铁杠子也受不了,走了二十步断了六条竹杠啦。”洪春珠一脚踏在石头上,卷着裤腿,说:“小伙子,用力推!”大伙顶着竹杠,撬动着大石,粗大的麻绳被拉得格格响。曹路祥盯着洪春珠的双腿,一条条青筋隆隆突起,一颗颗汗珠滴滴滚落,脚板踏在土地上,踩下了一双双深深的脚印。在沸腾的工地,曹路祥望着这深深的脚印,心情格外激动。近几年来这个村庄的变化真是太大,太快了。现在他才看到眼前的农民们用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一步一个脚印的干活,对比过去学大寨时干活出勤不出力的样子,他觉得农民们是用铁手挥动银锄蘸着汗水描绘农村的新画图。一股赞美的激情,又从心底升起,他在想:“改革开放了,才是真的改天换地……”中间休息的时候,曹路祥感叹地说:“这工地真有气派呀!”洪春珠坐在石头上,他掏出卷烟盒子,用那白白的薄薄的米纸包捆着那刀切的草烟丝,形成一个尖缘的喇叭,往嘴里一放,舌头一卷,尖嘴的一头湿湿的,然后,用火机点燃了,猛吸一口,吐出烟雾。抽着喇叭卷的草烟,他很得意地说:“曹同志,你也知道的,过去我们天天喊学大寨,改天换地,那都是嘴上的劲头!那时候我们只图摘掉吃“统销粮”的帽子,能自己种田够自己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共产党宣言》中说:“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现在,我们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这才是真的与过去的大锅饭制度实行最彻底的决裂!自觉自愿要实现脱贫致富,所以,大家干劲十足!”
  一直干到天黑,曹路祥才和大家一起回到村里。路上,黄云秀叽哩呱啦地对曹路祥介绍:现在改革开放,联产承包,大家的劲头比过去提高多了,这样才能真正的增产增收。黄云秀告诉曹路祥:农业学大寨运动在他们洪屋围门口修造的裁弯取直新河沟,在山洪暴发时,洪水漫堤冲得全村七零八落。洪春珠支书跟村里人商议以后,决定利用村西龟背岭后面的龟背坑,修筑一个水库,截住山洪蓄水灌溉,把水害变为水利。去年夏天,为了摸清集雨面积,储水数量,在山洪爆发的时候,她曾经陪着洪春珠钻山坑,历风险……
  她说:“那一天,正刮着台风,下着暴雨,洪支书挑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去查看洪水,他对我们说:龟背岭水库的建筑蓝图已经定下来了,今晚是个好机会,我们一起到现场去测量测量。摸一摸它的集雨面积有多大,估摸一下雨量有多少,算一算现在设定的堤坝行不行?要不要再修改,堤坝到底多高多厚为适宜!于是大家冒着狂风暴雨进行了实地勘察。我们先是沿着山间小河溯流而上,后来又撑着竹排破浪而下,反复测量着流量。那时,雷电鞭打着大地,狂风摇撼着树林,暴雨像密集的利箭,山洪象千万匹马狂奔!洪支书手撑竹篙,屹立在竹排的前头。他时而在水面上放片竹叶计算流速;时而用缚着石头的绳子放下水潭测量深度。风,撩起他的雨衣;雨,劈着他的脸膛,衣服湿透了,他全然不顾……经过反复测算,才产生出来修建龟背岭水库的施工蓝图!洪支书把这幅图贴在村头,人们围着看,评论着,都夸洪支书想得周密,画得精巧!”
听过黄云秀的讲述,洪春珠支书在曹路祥脑海中的形象慢慢地变得好了,变得高大起来。
 
  在黄岗村病虫害测报基点,曹路祥自个儿做了晚饭吃。他的晚饭很简单,电饭锅里下米,饭快熟的时候把上午在农贸市场上买来的腊肉放进去,焗熟了,再炒一碟青菜,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晚饭,天早就黑了。曹路祥从屋里走出来,已经是月华如水,浸淌着山村。曹路祥漫步在黄岗村的乡间小道上,他跨过那道农业学大寨时开凿的小河沟,走过黄岗村小学,来到安装水稻三化螟虫诱测器架子前,抚摸着水盆,心中涌上一股激情:他与它相随相伴,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为三化螟虫害测报工作付出过心血,取得过成绩。按照常规,过几天要做亮灯工作了。可是现在,他要离开这个岗位了,谁来继续点亮这盏灯呢?或许,这盏灯也会随着他的离开而熄灭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路程,还要上坡下坡,风里雨里,这里面有多少艰险辛苦!在近郊找个地方,会比这里更好……如果不是为了学大寨,可能我也不会来这里办病虫测报呀!”曹路祥离开了测报灯水盆所在地,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在深思:如今是自己在农业技术推广事业上最辉煌的时候,获得了省一级的奖励!领导、群众都支持,又掌握有农资化肥之类的分配权,真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大好时光!在这个时候离开熟悉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是不是太可惜了?然而,张建明局长的一番话又太有吸引力了。那天,张局长对他深情地说:“你善于思考,文字功底又比较好,到企业管理局来,帮助我组织整理有关经营管理的文字资料,指导农村发展经济,会有更好的前途!这里的工作能够更好地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再说,你到地区来,视野会更开阔。这样子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你想好了,就快点办理调动手续。你不来的话,我要另找个人。这个企业经营管理的文字资料工作岗位是不能长时间空缺的!”“人生能有几回搏?”曹路祥自言自语地说:“离开农业局吧,去新的地方迎接新的挑战。”
  南方的春天,尽管还在二月底,又是在晚上,曹路祥还是觉得浑身的热气充满在衣衫里面,他感觉到背脊上好像已经在冒汗水。他解开了纽扣,快步走回他的工作室(休息室、宿舍)。山乡之夜是恬静的,幸福的。你看:蔚蓝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柔和的晚风吹拂着路边的山毛豆树林的枝枝丫丫,村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电灯,收音机的乐曲声不时从窗口飘出来;到处都围坐着一堆堆的人群,欢声笑语洒满了每个角落。回到早先曾经是文化室现在是病虫害测报工作室又是宿舍住地的房间里,曹路祥斜躺在床上,又思考着,猜测着离开农业局时同事们可能会有的各种各样的表现。正在这时,吱哑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一阵风似的,黄云秀跑进来了。她站定在炽白的灯光下,看着曹路祥,微微地笑着。
  曹路祥没有坐起身来。他盯着黄云秀,只见那扣得紧紧的衣衫里面,突显着胸前两座山峰,短发衬托着洁白的面庞,那对耳环在灯光下闪炽发亮。那红润的咀唇,妩媚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曹路祥在想:她可能是吸纳了山村里的灵气,使那身材塑造得袅娜多姿,美丽动人!忽然,一股勾人魂魄的电流从她的身体中发射出来,电得曹路祥有点意乱情迷。他感觉到,下面的阳具挺起来了,硬梆梆地顶着裤子。他本能地转了个身子,弯曲着侧身躺在床上……
  对于曹路祥那微妙的变化,黄云秀却毫无知觉。她撒娇地笑一笑,便朗声地说:“我最近写了一首诗歌《唱四季》,请你帮助评点,评点,修改,修改……”曹路祥借着电灯光亮,扫了她一眼,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黄云秀有点夸张的朗诵:
 
唱四季
春梦
 
抬头看,人勤春早;
听不尽,爆竹声喧;
忆往昔,星辰出没无踪影。
看今朝,蓝图梦现;
荣、华、富、贵,
任由评说,
群责群力闹春耕,
同心同德建家园!
 
夏昊
抬头看,地烂天熳;
听不尽,雷鸣电闪;
忆往昔,日月如流来又去。
见今时,蓝图漫画;
苦、辣、酸、甜,
任由评说,
沐雨栉风迎结果,
颗粒归仓心中欢。
 
秋华
抬头看,烟霞漫天;
听不尽,竹笛歌咏;
忆往昔,月华如水去又来。
话今天,蓝图美景;
喜、怒、伤、痛,
任由评说,
硕果累累庆收获,
映山枫叶火般燃。
 
冬实
抬头看,壮丽神州;
听不尽,呼啸山河;
忆往昔,年岁实在无虚度。
说今日,蓝图面前;
爱、恨、情、怨,
任由评说,
残阳如血满冬日,
笑谈瑞雪贺丰年。
  黄云秀一本正经地朗诵着……曹路祥张开眼睛,他看得很清楚,在灯光下,黄云秀那沸腾的青春热血在涌动,那油黑的秀发衬托着的脸庞,白里透红,那藏得密密实实的胸脯在纽扣里面跳动着,那个被遮挡着的丰满的胸膛,蕴藏着成熟女性的秘密……曹路祥控制着在燃烧的烈火,又闭上了眼睛。
  沉默一阵子之后,曹路祥并没有评点她的诗作,而是就着自己早前的思维,问黄云秀一个问题:“你说,我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农业局当技术员好呢?还是到另一个单位企业管理局去搞经营管理工作好呢?”黄云秀睁大睛睛瞪着,她不理解曹路祥的用意,把脑袋一歪,哈哈大笑着,说:“你告诉我,到企业管理局是不是当领导?是不是还一样的当干部?”“都是一样的当干部………当领导还没有资格!农业技术员就是与种田的农民打交道,搞企业经营管理工作就是与政府法规打交道。”“那就简单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搞经营管理,研究政策法规,那样的工作肯定是高处。你应该到企业管理局去工作,肯定会更好!”黄云秀讲完以后,看见曹路祥在点头,她开心地笑了。伸手理一理前额上的黑发,微露着雪白的牙齿,说:“现在谈过了你的正经事,该轮到评价、修改我的诗歌了!”她说着,漫不经心地向曹路祥走过来。曹路祥还是躺在床上,并没有睁开眼睛。他伸出右手,本意是去接黄云秀的诗稿,不巧正碰上她那丰满的乳房。就像磁铁一样,他的手被吸住了。那结实的而且是富有弹性的乳房把曹路祥电击得浑身酥软……这个地方,是黄云秀身上最神秘、最令人神往的疆域,是男人们欲望所在。曹路祥也暗暗渴望过探究她,就像一个猎人,他知道那荒山野岭中有可爱的梅花鹿。他曾偷偷地无数次地呼唤着,希望能够进入山中,亲眼观摩,亲手抚摸,将自己粗糙的脸蛋贴上去,轻轻地埋在她那柔软的胸膛……
  忽然,曹路祥感觉到黄云秀的双手在抓住自己的右手。一道阴影掠过脑际。他一惊,被吓得浑身发抖!他本能地从床上弹跳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胆怯地说:“对不起!我是无心的!”曹路祥站定以后,怯生生地看着灯下的黄云秀。只是她脸羞涩,似乎是毫无表情的,双手紧紧地捂着那胸脯上的两座山峰,使人觉得她是无比的高贵、神圣!见她这个样子,曹路祥更加感到羞愧!他们两个凝结一样地钉在地上……一阵子之后,曹路祥恍惚感觉到,她那扣得紧紧的衣衫里面的胸膛在喷发着炽热的愤怒的激流,那激流似岩浆,似烈火,把曹路祥燃烧得无地可容!“我是无意的,请你多多原谅!”曹路祥哀求着说。黄云秀一言不发,站了好一阵子之后,淡淡地似褒似贬地说:“想不到,你也那么坏!”曹路祥咯噔一下,在被斥的语气中,他的心掉到地底下去了。他真担心黄云秀会因此而生气。如果那样子,她就会给他造成莫大的伤害!他打着哆嗦,断断续续地迭不停地说:“真真对不起,我的确是无心的!”看见曹路祥那么可怜的样子,黄云秀倒产生了怜悯之心。她也冷静下来了,毫无表情地说:“天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黄云秀不知是忘记了,还是被气昏了,没有收起掉落在地上的诗稿,静静地向门外走去。曹路祥目送着黄云秀走到门外。他在担惊受怕之余,好象现在才忽然发现黄云秀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身上散发着的迷人的魅力,是无比神圣的,是不可侵犯的,谁碰了她,就是伤害了她的自尊!结果必然会招来强烈的反抗!曹路祥站到窗前,透过窗户,看着黄云秀的背影。月光下,线条分明,那修长的双腿,圆圆的屁股,墨墨短发……真迷人,真美丽!他看着她绕过篱笆,走进那黑洞洞的“四姓人家”的大门。曹路祥呆呆地盯着那门洞,更显得深邃莫测!曹路祥转身回来,收起她那张掉在地上的诗稿。曹路祥心情沉重,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在回味刚才那一幕不该发生的事情。夜深人静,曹路祥躺在床上。惊吓过后,他又在担心: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发生绯闻……他躺到床上,怕过之后,喃喃自语说:“只好听天由命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蒙朦中,曹路祥好像是听到有领导干部在批评自己说:“你有点成绩就翘起尾巴!黄云秀告你的状,说你调戏她,你说怎么办?”朋友们都对着他指指点点,说短道长。“曹路祥调戏妇女!哈哈!”有个领导干部狠狠地批评他说:“你为什么那样不知自爱?自毁前途!”曹路祥老婆找到黄云秀,很认真地对她说:“求你去农业局,跟大家解悉一下。”前面,黄云秀那美丽的身影在走动……曹路祥想追上她,向她解释,恳求她跟大家说明真相……可是双腿却走不动……他拼命的喊……曹路祥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的,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虽然还是春天,天气还有点凉,曹路祥却惊出了一身汗。他感觉到,背脊上是凉沁沁的。他很担心:黄云秀会不会把昨晚上那件事张扬出去?他在估计: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如果黄云秀真的对第三者讲了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就会很糟糕……黄云秀一旦讲出去,这样子的男女绯闻,众人都喜欢传播,撕毁一个人的美好前程。他弄不清楚,究竟是天意,还是作孽?他极度恐慌,极度痛苦,无奈地闭上眼睛,任由思绪从一个深潭跳到另一个深潭!惊怕过后,曹路祥爬起身来,洗脸刷牙。天还没有亮,朦朦胧胧的。他不知所措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曹路祥在苦思冥想:“怎样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大件事?”曹路祥真后悔!他越思越想,越是生自己的气!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命啊!这是命里注定要发生的事!”
  黎明的时候,曹路祥推开窗户。一道金光洒向地面,绚丽多姿。窗外的天空中,正喷射出千万道金色的曙光。一幅无比美妙的晨景出现了:一轮红日跳跃出来,在青山边缘上的地平线,闪烁着无限的光芒……忽然,曹路祥看见黄云秀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他立即跑出去,迎上了黄云秀,说:“你的诗稿……”不等她开口,他很抱歉地要把她的那份诗稿还给黄云秀。黄云秀连看都没有看曹路祥一眼,转身躲开他,走了。曹路祥胆怯地,鼓足勇气,大声地说:“我今早清理完毕有关资料就走!昨夜的事请你原谅!私下里打我,骂我,即使狗血淋头,我都接受。只求你不要跟外人乱讲!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大概是这句真诚的话,使黄云秀感动了!她转身回来,对着曹路祥摇一摇头,做了个鬼脸,走远了。曹路祥更加忐忑不安。说实在话,曹路祥对黄云秀,有平常男人对女人的渴慕和向往的欲望,经常想念她,甚至会引起生理上的许多反应。但是,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曹路祥曾经被莫名其妙的男女关系问题深深地伤害过!在面对黄云秀的时候,他除了把她当成古董花瓶观摩欣赏之外,就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宠爱和呵护,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对她有丝毫的亵渎和伤害……但是,昨晚上那情不自禁的行为算什么呢?他真怕……一阵子之后,他又往好的方面想,觉得黄云秀的表现好象是原谅了自己。这样,他那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了一点点。曹路祥无限自责地自言自语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听在由命吧!”
  继而他想起了《红楼梦》中的贾雨村的风流韵事……颇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未却人生志,又添一层愁!”曹路祥收起诗稿卷在一起,逃难一样跑回到那办公室兼卧室里。曹路祥立即清理文件、衣物。他下决心立即离开这里,从今以后永不返回。现在,曹路祥回忆起来,还记得很清楚,是黄云秀促成了他离开农业局的决心。而这一离开,却成就了他今天的事业。“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他觉得,还真应该感谢黄云秀!从那以后,他们断绝了往来……曹路祥总在内疚,他觉得那天晚上发生不该发生的行为不端的事实,既降低了自己的人格,也伤害了黄云秀,……他再也无颜面去面对她!所以,离开黄岗村之后,尽管有好几次想回黄岗村去看一看……但一想到那件不如意的事,他就打消了念头。岁月如梭,日子越久,曹路祥越发害怕见上黄云秀。现在,忽然接到黄云秀的来信,他心里就象是打翻了五味罐子,咸甜苦辣,应有尽有,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曹路祥整理了一下文件之后,又拿起了黄云秀的来信,面对着《探索》的最后一段诗句,念道:
“经风雨,见天虹,
有追求,显梦影,
地平线上横亘着青山绿水,
我在那羊肠小道,
苦苦地探索……”
  “应该去看看她……”曹路祥自言自语地说,他决定明日到黄岗村去。
 
  星期天,曹路祥和妻子带上礼品,开上小轿车,直奔黄岗村。
  出了市区以后,轿车走在沟沟洼洼的备战公路上,巅巅巍巍的,好不容易才爬上黄岗岭的坡顶。他停下车来,走出轿车,情不自禁地认认真真地对着山下的黄岗村,审视了一番。他皱皱眉头,想到离开这里已经有十年时间了。站在岗顶上看过去,好象没有多少的变化。只见日光下,那个大大的“D”字更加突兀!那条山溪从西边的山里出来,拐一个大弯,往东边而去,穿过山岭,注入东江河;那条人工开凿的河沟,光秃秃的,堤边上长着杂草,还是一样像一把大砍刀,把那锦龟的脖子砍断了,静静地横在那里。只有那黄岗村小学,还有点生机勃勃,热热闹闹,有一群孩子正在操场上做游戏……在这个远郊的农村里,好像看不到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对它有多大的影响。好在还有好几栋新盖的楼房,告诉人们这山村是比先前富裕了。曹路祥看见就在山脚下,摆在那“D”字“1”旁边有座崭新的楼房,在那围屋中突现着,显得特别的耀眼。曹路祥估计,那一定是“四姓人家”的新楼房了!
  春节已经离人们远了,山村中又显现出一派春耕的景象。不过,这种忙碌的情景,对于曹路祥来说好像很生疏。它与过去****的区别,就是在田野上,已经看不到他熟悉的成群结队的农民在劳作。现在只看见田野间进行耕作播种的农户,散散落落的,都在单打独干。曹路祥回到轿车里,踩动油门,颠簸着,下坡直奔洪屋围而去,不一会便到了。
  曹路祥很熟悉地在那空地坪上,找了个位置,把轿车停放好。他真有点像回“娘家”的心情,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亲人、朋友。他与妻子带上礼品,便径直朝他住过八年的文化室走去。他在出发来黄岗村之前就已经打听好,那四姓人家的新楼房就建设在文化室的对面,还是他们家老房子的侧边。啊,好不壮观哪!那栋新建的雕梁画柱的洋楼,座东北,面西南,上下三层,飞檐走廊。窗宽房大,每层足有一百多平方米。一楼右侧还伸出一翼,是个很宽敞的厨房,二楼前面有一个好大的阳台,正连着厨房上面的晒台。里里外外,粉刷得雪白,使这楼房更显得宽敞,大方,气派!门前空地上还用青砖圈围了一个足有二百多平方米的庭院,包围着原先就有的两棵荔枝树,一个木架子瓜棚,瓜棚下有一群鸡,正在觅食……好一幅“农家乐”的图景!大门正开着,红底黑字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美美美美好前程”,下联是“满满满满堂春光”,横批是“美好满堂”。曹路祥不觉悠然一笑,很欣赏它独出心裁。忽然忆起四姓人家过去的独特景况,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曹路祥跨进庭院,走进小楼一层中间的大厅屋内,朗声喊道:“谁在家啊?”从屋里应声出来的是汪玉霞。她先一怔,认出来是曹路祥以后马上笑嘻嘻地让坐,非常热情地迭不连声地招呼着,立即摆出来一桌子的年宵果品。就在这个时候,黄云秀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曹路祥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变成了一个典型农村少妇的样子:那被强烈的太阳光晒成黑黑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呆板得好像腊像模样,只有雪白的牙齿和耳朵上的耳环还是老样子。她的容貌告诉曹路祥,她生活得很艰难!看得出她有很深的痛苦……
  曹路祥一阵心酸,立刻回忆起来当年那天晚上的不雅动作……他很内疚,好像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造成了她今天的艰辛。他不知道该怎样给自己解脱;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又在心中猜想着黄云秀那充满困惑的《探索》诗的真实感情……
  黄云秀看见曹路祥,先是一呆,接着惊喜,立即,脸上浮过浓浓的红云。好一阵子之后,她才慢慢地恢复了曹路祥那熟悉的表情。她又热情奔放,叽哩呱啦地叙述着各种各样叫人喜悦的好事。趁着主人沏茶洗杯的机会,曹路祥仔细端详了这栋新楼房堂屋里的摆设。只见满屋子的家具,音响,电视机,电风扇,茶几,餐台,在厅堂正面半壁上有一个八角窗,窗台上摆着个如钵头般大小的长方形彩瓷花盆,里面还是供养着青翠的水横枝,枝叶伸出盆外,绿得滴水,精神抖擞,挺秀争鲜。那粗壮的横杆与盘缠的枝丫结扎组成一个精美的图案,宛如鲤鱼跃龙门,又象骏马跨屏嶂……他回忆起来,四姓人家那特殊的摆设:广口腐乳瓶里翠绿山丘上的水横枝要叶……心里想:“养物寄情。主人发财了,水横枝的模样也改变了!”
  再看那八角窗上面挂着一块匾,“烈属光荣”四个字金光灿烂,耀人眼目,上去是一个亮光闪闪的圆形电子挂钟。靠着四壁墙下一式地摆着崭新的茶几沙发,正堂左角那个高低组合的橱柜上面,安放着崭新的彩色电视机和二声道收录机,橱柜里还点缀着双喜吊灯笼之类的装饰品。左右二边墙壁上挂着四幅金钱戏水图的吊画。
  曹路祥立即联想到第一次走进四姓人家的情景,心里暗暗惊叹:这与从前那两间半泥砖土屋比较,真是天壤之别啊!曹路祥对着汪玉霞和黄云秀赞美地说道:“十年不见,里里外外都现代化了!”汪玉霞一脸堆笑地应和说:“这是托改革开放政策的福,托邓小平的福哪!”曹路祥说:“这样的楼房,这样的家具,在城市里也是不可多见的。你们家那南风窗开得真大啊!”曹路祥说:“这样的楼房,这样的家具,在城市里也是不可多见的。你们家那南风窗开得真大啊!”“我们家那南风窗是个打工仔,能有多少风吹进来!”玉婶说着,伸出左手,用大拇指住食指尖上一揿,示意只有指尖那么一点点。她笑了笑,又说道:“这楼房,这家具,都是凭阿良奎做生意挣来的!”曹路祥又问道:“啊!富得这么快,莫不是也去走私发了财!”汪玉霞大笑起来,这笑声咯咯响,清清脆脆的,是曹路祥过去没有听见过的。这笑脸,开朗又明净,也是曹路祥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她眼睛眯成一条线了,眼有上的鱼尾翘成了葵花扇,那排牙齿露出来,洁白得象白玉,真令曹路祥惊叹:他记忆中的“特务分子”,老了,可是老来俏,竟然变得如此风韵动人。“和气生财嘛!过去所以穷,是七斗八斗斗穷的。叫人们总象饮了酒的公鸡一样,整天你斗我,我斗你,往死里斗,斗到死,怎能不穷呢?现在政策改变了,你看哪一家生活不比过去好?”汪玉霞说着便掰着手指头数,谁家买了电视机,谁家买了收录机,谁家买了电风扇……说到生财之道时,她象唱歌一样告诉曹路祥:“似我们家,阿山会养鹅鸭,一年四季,可以收到千多元。我养猪、养鸡,也可收入千把八百的。加起来,总有三五千了。阿良奎在外边做买卖,现在生意好做,都有钱赚的。一年下来总有个十来万元的收入!这样子,生活当然好过了。”
  汪玉霞说得那么轻易,显示着无限的自信,荣耀!曹路祥的妻子却听得眉飞色舞,不时地插嘴附和着。曹路祥真不敢相信,这个四姓人家,在过去是下等人,现在是荣华富贵兼而有之,竟成了村中的“首富”!
  黄云秀进里屋去捧出来一盆咸酥花生,她说:“今年天气不太好,花生收成差一些。我们种了两亩半,收了差不多一千斤。”曹路祥说:“啊,平均亩产有三百多斤,这比从前已经是翻了一番了!”玉霞婶插话说:“听仁山说,如果天气好,我们的花生是可以收到一千二百斤的。做了几十斤咸酥花生,是云秀她爸叫做的。你可能不知道,云秀她爸也落实政策了,又当上了局长了。他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孤孤单单的,为了照顾他,大家劝他,真的给云秀找了个后妈,安排在无线电厂里工作呢。她也是个好女人,老记挂着我们的,一头半月的总要来看一看我们。”这电视机还是她送的呢!这电风扇也是阿良奎买的。只有这一台收录机,才是南风吹进来的。啊,我那个阿爸清理有轩,上个月也来探亲了,还送了一台汽车给镇里医院用。他来看我,总问我要买什么东西。我说多谢了,什么东西都能够自己购置了。”
  听着汪玉霞的叙述,曹路祥乐滋滋地心旷神怡,他又人“文革”想到农业学大寨,想到过去和现在群众的生活水平,想到国家的前途……日正中午的时候,洪仁山回来了。他还是老样子,一味憨厚地嘻嘻笑着,握着曹路祥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命运彻底改变了,实现了共产主义啦!这是真的!”曹路祥点点头,感悟着:“命运彻底改变了!”这句话说得是那么的轻巧,而这内涵及愿望,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曹路祥心里叹道:“农民的愿望,真的容易满足!”
  汪玉霞真是兴奋!她拉着曹路祥老婆,里里外外走动着,介绍着那洋楼是怎么建筑起来的,叙述着曹路祥在这里驻队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辛苦,而他们家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地不顺心,曹路祥曾经给他们家如何如何的关爱,他们一家人是如何如何的感激。
有些事,在曹路祥老婆听来,是芝麻绿豆的小事,而在汪玉霞口中说出来,却好像是刻骨铭心的大事,是非常非常值得回味的事。黄云秀趁着曹路祥老婆与汪玉霞拉家常的机会,把曹路祥约到二楼她的卧室里。她哭着告诉曹路祥,自己婚烟失败了,现在住在娘家,老公是名存实亡,非常苦闷。
  她告诉曹路祥说:五年前是做走私生意的好时候,她曾经帮助良奎哥他们赚了一大笔!她说,现在是做正经生意的好时候,只要有本钱,一定可以赚钱。接着她请求曹路祥帮助她,借给她五万元,她想到城里去开个服装店。黄云秀说:“良奎哥说他给我钱投资做服装店,条件是这个服装店必须用他的名义开,业主是他,赚了,归他;亏了,也由他兜着。”黄云秀不同意叶良奎的意见,她要求借本钱给她。叶良奎不同意,一定要用他的名字去工商注册,要不然,就要黄云秀去帮助他管财务。两兄妹谈不到一块。他想请求曹路祥支持她自己做生意。黄云秀停了一停,又继续说下去:“用叶良奎的名字,我永远都是为他打工!我不愿意,我觉得,桥归桥,路归路,各人做各人的生意,一开始就要分得明明白白的。各奔前途,才会真好!”春天的天气,已经是暖洋洋的,可是,听过黄云秀的诉苦,曹路祥好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他心里酸酸的。一方面,他为黄云秀的遭遇痛苦,为她敢开口借钱而高兴。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黄云秀这样子的行为说明,她已经原谅了他。他在心里暗暗地说:“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了结过去的宿债!应该帮助她,让她从婚烟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高兴地答应了借钱给黄云秀;同时,还答应帮助她,指导她,支持她,支持她做好生意。
  另一方面曹路祥又为叶良奎的偏执而吃惊,而担忧,他真的觉得莫名其妙!一个刚刚脱离贫困的农民,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势利!变得这么商人!他想起了张建明的警告:先富族群站在财富的金字塔上,闪亮的不仅是荣耀的光环,更有高处不胜寒的风险。
  可以这样说,这次来到黄岗村,曹路祥夫妇俩都感觉非常的满足。曹路祥是为解脱了积压在心头有十年之久的情结而心满意足,而他的老婆是为受到汪玉霞那开朗的、热情的招待而心满意足。他们都很高兴,曹路祥尤其为黄云秀对改革开放会带来商品社会市场经济转型的判断力而感动而高兴!在黄云秀的激情启发下,他更坚定了投身商场创造财富的决心和信心。他决定放弃仕途升迁的机会,到香港康禾集团有限公司去兼职,到市场经济的波涛中去弄潮。同时,他也增加了一份责任感。他觉得,他应该帮助、支持黄去秀在市场中创出一番事业来。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叶良奎回来了。他有意识地把自己那辆560大奔驰豪华轿车停放在曹路祥那普通小轿车的旁边,然后,很是得意忘形地回到家里。他见到曹路祥夫妇时,特意加大嗓子,进门就热情地结巴着大声地喊:“欢,欢迎,曹,曹局长夫妇光临,寒,寒舍!”听见叶良奎的喊声,曹路祥立即迎出门来。看见叶良奎的着装,打扮,他有点愕然!真是的,叶良奎的形象变化太大了!也太夸张了。曹路祥的老婆是第一次见到叶良奎,她认真地审视着叶良奎。他们看清楚了,叶良奎的样子,显得很虚荣。西装毕挺,红色的领带鲜艳夺目。那个瞎掉的左眼也装了人工眼球,不认真的话,看不清他是单眼的残疾人。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左额上的疤痕,还是老样子,牢牢地印在那里,永不消逝地表现着他那多灾多难的人生历程:从地主仔到右倾反案风的急先锋,从劳改犯到烈属遗孤,从农民到企业家大老板。忽然间,曹路祥的面前又显现出改革开放前搞路线教育运动时的许多情景……
  现在曹路祥看见叶良奎变得那样的荣华富贵,那样的喜形于色,心中在想:“好了伤疤痕忘了痛,他可能早就把那些伤心事忘光了!”曹路祥真有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大老板,竞是十年前那位纯朴的农民。“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曹路祥和叶良奎可谓是患难之交。在叶良奎最困难的时候,曹路祥曾经帮助过他;在叶良奎经商发达之后,他曾经想到过找曹路祥吃钣,也曾经给曹路祥打过几次电话邀请。但是,他不知道曹路祥由于有一块特别的心结,怕见到叶良奎,所以都推辞了。而在叶良奎的心目中,也因此种下了怨恨的种子。他觉得,曹路祥不可能忙得连跟老朋友吃餐饭的时间也没有,是曹路祥人格变了,他是瞧不起农民“暴发户”。叶良奎也有一种很高的自尊,自傲。他觉得自己是勤劳致富,是经过千辛万苦获得了财富,无限荣耀!因此,对于曹路祥升任副局长以后,再也不通电话往来了。他那里知道,曹路祥不接受他的邀请是因为有心病,是因为曹路祥害怕与四姓人家往来会牵涉到黄云秀!
  今天上午,叶良奎突然接到家里来电话,说曹路祥到黄岗村来了。他先是一怔,也曾经产生了逆反心理,要以牙还牙,不回来见面。后来,他又想: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不去见面也是太不近人情了!他还有一欲望,人家已经是副局长级领导干部,有权、有势、有钱……说不定那天还可以攀上他这棵大树,做成功大生意!叶良奎这么一想,就急急地赶回来了。
  回家的路上,叶良奎非常兴奋,开着那二手车大奔驰,洋洋得意。回到黄岗村后,看见地坪上停放着一辆黑色小轿车,估计是曹路祥开来的。他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富有,所以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大奔驰轿车在曹路祥的小轿车旁边停泊。
  叶良奎一边招待曹路祥夫妇,一边十分有礼貌地询问汪玉霞,问洪仁山的腰痛病好一点没有?曹路祥看见叶良奎还保留着孝顺长辈的本质,在担心之余,他也感觉到稍许的欣慰。他们毕竟是老朋友,见面了,只有三言两语之后,便忘记了那无意之中形成的芥蒂。叶良奎告诉曹路祥:这十年来,他做炒卖走私商品生意,先是尼龙布,接着是收录机,下来是走私汽车,走私彩电,录影机……赚了足有一千多万元。在香州市内购买了房子、轿车,在黄岗村也建筑起新楼房。安居乐业,落叶归根,现在可以是无后顾之忧了,要甩开手脚做大做强。
  叶良奎说:现在正在做一笔大生意。租了一栋六层楼,总面积约一万多平方米,投资五百万元,在装修经营大商场:一楼做百货,二楼做家电,三楼是家具,四楼是书城,五楼办公室。根据测算,一个月可以毛利五六十万元。第一年可以回本,净利润一百万元,以后是每年纯利润五六百万元……曹路祥听着叶良奎的介绍,问道:“你是自己经营,还是找人经营?”叶良奎说:“我,我自己不懂商业经营,是,是找人打理经营,有,有一个朋友,姓,姓刘,他,他,他过,过去做百货公司的主管,是,是因为经济问题,被,被单位开除了,是,是他找,找我投资,由,由他负责经营。”路祥又问:“你的经营团队怎么组织?谁管财务?”不等叶良奎回答,黄云秀抢先说:“他一切都依靠老刘头!那个人,油得很,小心给骗光了!”叶良奎宁以为然地说:“骗,骗我是骗不到的!叫,叫你来帮助管钱财,你,你又不答应。整,整天呆在家里,愁眉苦脸的!嫁,嫁了个烂鬼,吃喝嫖赌样样会,就,就是不懂爱家庭!如,如果是,是我,早,早把他休了。”汪玉霞也插话,说“唉,云秀就是命苦!母亲早死,父亲有难……现在大家都好了,她又嫁了这么一个烂鬼!离婚,他又不肯,天天缠着你。”说着,说着,汪玉霞不由自主地流泪了。黄云秀听到伤心处,眨巴着眼睛,强忍住泪水,回房间去了。曹路祥看着黄云秀那端庄的背影,又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幕,回味着她那俊秀媚人的身影,回想着过去黄云秀的臂、腰、肩,结构均匀,就像是标准的等腰梯形的体态身材。现在,看黄云秀的身段背影,老样子还保留着,只可惜那面容,却被太阳晒得粗糙无比,脸蛋几乎是只见骨头不见肌肉的。曹路祥回头来看看妻子,只见她一脸的同情,也在茫茫然地摇头。他真为黄云秀感到悲哀!叶良奎打破沉默,他招呼曹路祥说:“曹,曹局长,十,十年前,怎,怎么也不敢想,我,我今天也拥有大奔驰豪华轿车!有,有数,数千万的家产。”汪玉霞收起那令人心酸落泪的话题,改变了面容,咯咯笑着,说:“不要听他扯大炮,百万家产可能有,哪来数千万!”曹路祥老婆问道:“唉,怎么不见良奎婶子呢?”“哦,她,她在城里住,今,今天没有回来……”叶良奎结巴着回答说:“今,今天太急了,没,没有带上她。三,三个孩子都归她管,也,也够她辛苦的。”叶良奎还没有说完,洪春珠进来了。非常热情地与曹路祥拉家常,诉说着农村的千变万化,他无限感慨地对曹路祥说:“1958年公社化,大锅饭,饿肚皮,后来分田包产到户,日子刚刚过得好一点,又是抓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斗私批修,农业学大寨,折腾得七零八落。好在邓小平上台,日子才好起来。现在,公社化没有了,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只可惜,门前这条新开河沟把我们黄岗村的风水破坏了!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洪屋围的孩子们都不敢去上学。”叶良奎拍拍胸脯,说:“等,等过五年,十年,我,我赚了钱,回,回来修桥筑路。”洪春珠很兴奋,竖起大拇指,对叶良奎说:“好!有志气!修桥筑路,造福乡梓,是英雄好汉的作为!”洪春珠停下来,他转身向着曹路祥,张开口,他有话要对曹路祥说,但是,久久没有说出口。曹路祥凝视着洪春珠,他等待着接受洪春珠的意见,见他没有说出口来,也估计到了,用意是要求曹路祥拨款修桥造路。曹路祥心里在想:自己虽然掌握有资金,但是,公款不能乱动的,也没有理由来这里修桥造路!正在这时候,黄云秀从厨房出来了,她招呼大家入席吃午饭。曹路祥夫妇走进厨房去,就在那个与厨灶连在一起的餐厅的正中央,摆了一桌典型的客家菜。只见四方餐桌上,正中是一大盆猪手(猪前脚圆蹄),整条的甜醋焖鲤鱼,整只的白切三黄鸡(头、脚、翅膀摆放得如鲜活的样子,爬在大盆上),还有大盆的蛋卷、肉丸、酿豆腐、发菜蚝鼓,青菜,放着八大菜碗,还有一煲老火汤。看见这样的摆投,杨玉芬碰一碰曹路祥,赞美地说:“嫂子真厉害,不用半天功夫就能整这样丰盛的菜色来。”餐桌边上四条木凳子,上横有二个碗筷酒杯,叫曹路祥杨玉花夫妇坐定,下横也是二个碗筷酒杯,是洪山仁和汪玉霞两夫妇坐位,左边是叶良奎宁洪春珠的席位,右边是黄云秀的席位。一翻礼让之后,大家入席就座,开始午餐了。叶良奎很高兴,硬是斟上人头马XO酒,一定要曹路祥喝。曹路祥不会喝酒,总是略为沾一沾嘴。叶良奎吆喝着,一定要曹路祥干一杯。洪春珠也帮腔。曹路祥实在推脱不了,只好叫老婆代替喝了一杯酒。洪山仁大伯也是非常的高兴,他一连喝了好几杯,很快就醉了。汪玉霞和黄云秀两个滴酒不沾,在热情地等候着大家吃饭,喝酒。这餐饭吃得很热闹,却也很平和。洪山仁大伯早早地醉了,离开酒席,上楼去卧室睡觉了。还没有吃完饭,就来了许多父老乡亲。有两个会喝酒的也坐到席上来,一边与叶良奎、洪春珠劝饮,一边拉扯家常。为了叶良奎的富裕,大家都在称赞着,祝福着。劝酒,吹牛,他们在餐桌上泡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直到下午三点钟,曹路祥夫妇要告辞时,才结束散席。曹路祥夫妇离开黄岗村的时候,可热烈了,几乎全村人都出来送别。汪玉霞准备了一笼子鸡,还有咸酥花生之类的农产品,足足有二麻袋,轿车尾箱塞得满满的。就在曹路祥准备上车的时候,叶良奎拍着曹路祥的轿车,说:“局,局长座驾,要,要换了,最,最好是奔驰!是,是身份,事,事业成功的象征!更,更重要的是安,安全第一!”曹路祥听得心里震憾,暗暗自问:“开奔驰车真是事业成功的象征吗?安全第一,倒是有道理!”曹路祥夫妇上车了。他们从车窗上探出身来,与热情好客的村民们挥手告别以后,曹路祥驾驶着小轿车,摇摇幌幌的,往香州而去。路上,他心情很好,感到很满足。他品味着四姓人家的变化,细想叶良奎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忆起儒教先圣曾子的名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比对叶良奎的变化,他又产生了一份担忧。他觉得:叶良奎似乎太商人了,他对患难与共的妹妹黄云秀的做法有点不符合传统美德!杨玉芬见曹路祥在沉思默想着,她知道这是丈夫的习惯,碰到新鲜事,总想分析出来前因后果。她担心丈夫开车的时候思想开小差,于是提议说:“打开音响吧,听听相声,轻松,轻松。”曹路祥说了一声好,按动了音响的按纽。很快,轿车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更新日期: 2011/8/12     浏览次数: 1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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